晚潮｜老井

潮新闻客户端 潘建平

乙巳清明，回老家坦洪扫墓，特地去老屋附近，看了曾养育过自己的水井。

记忆中的水井呈圆形，内径约八米，依地势而建，东低西高。井壁用石块砌成，半开放式。绕东侧井壁砌有青石板台阶，整个井好似一只巨型田螺。让人感叹祖先的匠心独运和审美！

可眼下的水井已然荒芜，水边长满了杂草野枝，水中也长出了水草。原来清澈的井水已泛着混浊。原来洁净如洗、油光可鉴的石阶也积满了尘垢。像一位垂垂老者，青春不再，风光不再，尊严无存。

记得儿时的水井，供养着几乎全村人的饮用，是村里有着无比尊严的圣地。逢年过节，井沿贴滿写有诸如“饮水思源”“源远流长”“山泉圣洁”字样的红纸，井壁石缝里插滿底部用红纸包着的柏枝、万年青，寓意生机永恒。

井沿照例女人是不能坐的，小孩是不能站到井沿上，也不能往井里扔东西的，违者据说会遭电劈雷轰。在长者的反复告诫下，幼小的心里对这水井就存有了敬畏之心，认定这里就是不可冒犯的圣地。

有年秋天，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，屁颠屁颠地跟着爸爸到井里去挑水，等装满水缸，盖上盖子，仍不时有水花溅起的声音，奶奶拿起用墨水瓶做成的小灯盏，和我一起掀起缸盖察看，只见一条小鱼沿着缸壁飞快地游着，一副惊恐未定的样子。鱼在我们小山村，可是个稀罕物。平时小溪里能抓到的都是泥鳅、虾、螃蟹之类，极少有鱼。现在天降美鱼于水缸，那份喜悦，那份激动真是无以言表。可奶奶却以非常冷静的语气说：“明早把鱼放回水井去！”我哪里舍得？“不！我要留下！”我大声抗议着。平时几乎百依百顺的奶奶，这次一反常态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：“这鱼是神变化的，明早赶紧放回去！”第二天一早，奶奶把鱼捞在木桶里，要我送回水井。我虽万般不舍，但敬畏神灵，只好悻悻然把鱼放回井里。

儿时的水井，是村里最热闹、最繁忙、最快乐的地方，也是全村的信息交流中心。尤其是清晨、中午、傍晚三个时段，挑水的人你来我往，接蹱而至。居住在水井周围的人又习惯端着饭碗到井头来凑热闹。在等待打水间隙，家长里短，唠几句家常。也免不了乡间俚语，插科打诨，逗得哄堂大笑，给平淡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。

说到挑水，也别有一番情趣。成年男子打水，先将一只水桶侧翻，将水灌入桶中，待水将满时，将桶没入井水中，然后趁势把水捅提起。第二只桶也如法炮制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，一气呵成。挑水时，大步流星，脚步稳健，身板挺直，做到腰动肩不动，桶中之水波浪不惊。年轻女子挑水则是莲步琐碎配着柳腰摇曳，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伴着青石路面上的珠玉飞溅，别有韵致。孩童抬水，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，前者稳不住步，后者看不清路，左摇右㨪，横冲直撞，毫无章法，令人忍俊不禁。

这井水是从岩缝里汨汨流出的，这是我小时侯在大人疏浚水井时亲眼所见。井水丰沛，涝不溢，旱不枯。冬暖夏凉，纯净甘洌。

儿时的盛夏，不喜瓦罐里的茶水，嫌其苦涩；也不愿喝杯中的白开水，嫌其寡淡且不凉。最喜欢用木杓舀起井水，咕噜咕噜一阵牛饮，让韵凉的井水从喉咙一直凉到肚里，使心中一夏的炎热瞬间消弭，再抿一抿嘴，体会它的清新甘洌，那真是美的享受。在当时的认知里，这世间没有比这井水更消夏的了。

记忆中，故乡的冬天奇冷，滴水成冰，崖壁上、屋檐下挂满冰凌，整个山村仿佛冻结了一般。唯有这水井显露着生机，那井水不但不结冰，水面上还漾着微微的暖气，如雾如烟，时聚时散，千变万化，恍若仙境。

故乡老井的变迁，不禁让人感慨唏嘘。然而放开眼界，仔细想想，也便释然。世间万物，一旦失去功用，便没了价值；失去价值，便没了生机；失去生机，便没了尊严；失去尊严，便没了灵魂。正如这眼老井，只剩下井的形骸，或者说躯壳。但即便如此，我还是感到庆幸。因它，童年记忆还有凭吊处，无尽的乡愁尚可依凭！

返程途中，故乡老井的影相老在眼前浮现，挥之不去。在乡村建设中，如何处理好现代文明与传统习俗的冲突？能否用城市生活的模式和治理经验来指导和衡量乡村建设？如何继承和保护诸如水井文化、街巷文化、习俗文化、地域文化……一堆问号，像乱麻一样在脑海中翻腾萦绕，欲理还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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